废楼上的风景
详细内容
桑楠站的地方是废楼的最顶层，离这不远处是她家的小区，她常常能在她家阳台上看到这座楼，远远的，或是在清晨的阳光下，或是在晚霞的染缸里，小鸟有时候会飞到那片楼的后面，再然后就不见了，桑楠喜欢远方的东西，因为看不清楚才很美。桑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做着梦来的，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，忽然看到了这一片旧楼，残败不堪，身上披着巨大的绿色的布。于是想起了这不就是她在阳台上看到的那个楼吗？她就不假思索地走进来了。桑楠穿过满是蜘蛛网的楼道，也不管烟尘呛到她的鼻子和嘴里，她想到最顶层的平台上去看看，那上面的太阳一定很大，那上面离小鸟也可以更近一点。一步，一步，又一步，通向楼顶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了，还好这座楼不是很高，仅有五层而已。当最后一刻从黑暗中冒出来的时候，桑楠到达了最顶层。
整座城市尽收眼底，桑楠扶着边上的栏杆，不敢忘下看，她只敢往前看，她在高处的时候，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跌下去的场景，她真怕自己的脚不听使唤，像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，想到这桑楠的脚往后退了几步，她没有下落的经历，只是常常梦到自己从高处往下掉，那种心也往下的感觉好逼真，桑楠想是不是人有时候幻想的感觉和真正的感觉是不谋而合的呢？这时候是下午的五点多，太阳又要慢慢落山了，这里的太阳是没有更大，只是离得近了，家楼下的那个高高的锅炉房和云层相接，滚滚的浓烟淹没了小鸟的行踪，烟的形状像是一匹匹马驰骋过后留下的尘埃，尘埃的头不断涌进天的胸膛，尘埃的尾再次成为新的头，就这样源源不绝。又像一段灰色的绸子，被无形的手挥舞着。楼顶的景色却没有让桑楠很满意，甚至是有一点失望了，她不过是站的高了一点而已，视野广了一点而已。景色再美，美不过人的想象。
对于远方的人，她是这楼里的一个点，她在想会不会有人从远方看这里呢，她桑楠会不会是那人眼里的一个风景的，一部分。突然，桑楠想起她小时候的一个故事。
十一年前的桑楠十一岁。她住在这城市的一片菜地后面，从城市的繁华区到这僻静的菜地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，有蛇的那条土路，那蛇也是跟土一样颜色的。菜地的那头是栋栋的高楼，菜地的这头是片片的平房。桑楠喜欢串门，这里的人都很好，有一家是种大棚蔬菜的，那家的孩子叫大鹏，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和桑楠认识的。白天没什么事，桑楠跟着这一大群孩子跑到大棚里，在一根一根横在半空的上了绣的铁棍中间翻上翻下，桑楠不敢翻，只是跟着那一群男孩女孩跑，好像跑就是最有意思的游戏。
一天晚上，大鹏领来一个女孩，有十七八岁吧，那是她的姐姐。她有一双单眼皮，身材微胖，头发是火红色的，带着点弯，高高地束在脑后。晚上她教桑楠和一群孩子跳舞，桑楠这段记忆模糊了，只记得那留在墙上的凌乱的影子，这时候夏夜中人们屋里屋外忙活的碎杂的声音遥远了，她朦胧地记着自己和一群孩子跟着伸胳膊，伸腿，那大概是一种很柔美的舞蹈。菜地的旁边也有一处废楼，桑楠和一群孩子玩的时候，不经意看见那楼层上有一个白影子，桑楠走近了一看，原来是一个头发很短的男孩，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，他蹲在一个楼层上，眼睛一直往菜地这面看。他什么时候来的？他来多久了呢？这些桑楠都不知道，其他的小孩正在垃圾堆上搜索着什么，桑楠却一直盯着那白影子看。那男孩和废楼融为一体，就像一幅画，一幅画在夕阳里的画。就是那样一个画面，在桑楠以后的人生中挥之不去。他大概不会发现桑楠在看他，或许，他在看风景，或许，他在等人。
后来桑楠终于知道那男孩在看什么了。
大鹏的姐姐跟桑楠们一起出来玩了，今天照例，桑楠又看见了那废楼上的白影子，同样看见的还有大棚家小孩的姐姐。桑楠发现她刚刚还微笑的嘴角突然僵住了，眼睛里略过一丝惊喜和一丝忧伤，她也这样地看着那个男孩，男孩也这样地看她，桑楠不知道他们之前有没有认识，也不知道如果他们认识那会是什么关系。偶尔桑楠的姐姐跟孩子们玩的时候会笑一下，只是笑的不自然，时而会夸张一点，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有人在一旁看她吧，桑楠这样想着。
一直这样看了好几天后，废楼上多了一个人的影子。她火红的发，在废楼上飘着，不是扎着的，是披下来的。男孩依旧是那身白衣服。很多孩子也开始往废楼那面看，他们不懂大棚家的姐姐跑到那里去干什么，孩子们也想上去，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哪上去，入口是在铁皮围成的墙那面，大棚家的小孩此时却突然严肃了起来，："你们不许去，那地方只有我姐姐和姐夫能去，你们一边玩去！"旁边的孩子都怏怏地走开了，只有桑楠被他话里的词语弄的糊涂了，姐夫？姐夫？她想问大棚家的小孩是怎么回事，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，她想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，就跟着大棚一起看着那两个人。大鹏小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废楼，眉头皱的紧紧的，不一会却埋头扇起了他的卡片，只有桑楠对那两个人还很好奇。她看见两个人坐在废楼上，有时很安静，有时就突然笑几声。一直到夕阳西下了，废楼上的影子才消失。
桑楠越来越感觉这就像一幕哑剧，一幕没有声音的剧，只有风景，没有故事。
一天，桑楠在外面走，一堆小孩嚷着跑着从大棚家出来，"大棚的姐姐挨打啦！大棚的姐姐挨打了！大棚他爸打她姐了!好吓人啊！好吓人啊！……"桑楠紧着走几步，到了大棚家的门口，听见里面的哭声和喊声"告诉你一百回，别找那小白脸，你怎么不听呢，他家里穷的叮当响，就有个长相，其他啥也没有，他定是个骗子，把你骗了你都不知道。""可他对我好，他说，他说，我是他的唯一，呜呜呜呜……""让你唯一，唯一，我今天非得打醒你不可！"桑楠又听见笤帚和衣服摩擦的声音，咻，咻，咻，它们一下，一下，好像打在了桑楠的身上，心上，打一下，桑楠也跟着耸一下，好像真打在了她的身上。突然她听见了大棚的哭声，"爸，爸，你别打了，你把我姐打死了……"她听见扫帚掉地的声音，大棚他爸叹了一口气，从胸腔里吐出了几个字：你们哪，我走的路比你们吃的盐都多，你们这路还长着呢，受骗的日子长着呢。儿女大了，管不了了，管不了了。……"
桑楠的心里很乱，她有太多问题不明白，但是有一个小孩骑着个小自行车迎面过来跟她打招呼，：桑楠！咱们去骑自行吧，我爸今天新给我买的，后面带两个支撑的轮，怎么骑都不会摔跤。"桑楠的眼睛突然亮了，她最想骑自行车了！于是她一下子把刚才不好的事全抛在脑后了，一心一意去玩自行车了。
之后的几天，废楼上只有男孩一个人，大棚的姐姐还是把头发梳起来，晚上还照旧教孩子们跳舞。只是她的眼睛里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忧伤。
一天，废楼上的男孩突然从废楼上下来，走进了这片菜地。他径直朝着桑楠走过来，桑楠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斑点，不过皮肤的白色还是盖过了那些斑点，看上去有淡淡的痕迹，他的睫毛很长，眼睛很大，这该是少女心中好看的脸吧。但是桑楠不想他走下来，因为在桑楠眼里，他和废楼是融为一体的一道风景，这下却把神秘感打破了，风景也没有了，桑楠不禁有些沮丧。那男孩笑笑，"小姑娘，我认识你，我在那楼上看到你在看我，你是懂事的吧，你叫什么名字啊？"他伸手指了指废楼，低下头问桑楠，桑楠愣了楞，嗫嚅地回道，"我叫桑楠…桑树的桑，南北的南加个木字旁…"男孩噗嗤一声笑了，"你看见天上的太阳了吗？我的名字就是它的光。阳光。很好记吧，哈哈，真是的，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干嘛呢，你不会笑话哥哥吧。"桑楠没有说话，两只手不停在背后摩擦着。过了一会，男孩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烟盒，里面的烟只剩一根了，他用火机点燃了他，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，放在嘴边深深吸着，吸了一口，吐了一大团灰雾，发出丝丝的声音。桑楠突然觉得他跟别的不良少年没什么两样，在他眼中凡是抽烟的，好像都不太好。于是她突然问了一句："你为什么抽烟啊？"男孩嘴角的笑带着成熟的意味，沉吟了片刻，就回道"这个啊，我抽烟就跟你爱吃糖一样，糖里有甜的味道，烟里有我想要的味道。你还是天真点好，有些事到你该懂的年纪，你就懂了，不要着急，呵呵，不要着急。""那你为什么不上学啊？""因为上学要写作业啊，哈哈！"男孩又大笑了，桑楠觉得这个理由根本不是理由。"你是来找大鹏的姐姐吗？"桑楠不知从哪冒出了这句话，男孩突然愣了一下，拿着烟的手停在了半空。忽而又晃动手指弹下了烟上积半截的灰，"不是，不找了，找也找不回来了，我养不起她啊……"后又补了一句，"还能找回来吗？"目光却直直盯着面前绿油油的菜地……
天色渐晚的时候，男孩向他告别，他从一个兜里掏出几块大白兔放到桑楠的手上，桑楠脸红了，头摇得像个拨浪鼓，父母叮嘱她不能白要东西，但是不知道怎么的，那糖在桑楠的手心里很稳当，仿佛那就是等着桑楠的，她看见男孩笑了一下，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。等到两人背着走了很远之后，桑楠看见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路边的几个饮料瓶，他拿起饮料瓶子晃了晃，倒掉了里面剩的液体，一直捡了很多个，最后消失在废楼后面。
过了几天，桑楠又看见了大棚的姐姐，同时看见的还有废楼上的男孩，不，是阳光。远远地，在废楼下面。桑楠依稀听见废楼那面的争吵：茉莉，我真的喜欢你，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？就因为我没钱吗？""你有什么，你不要异想天开了。喜欢不是爱,喜欢不是爱！"啪的一声，桑楠看到大棚的姐姐打了阳光一个响亮的耳光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废楼。桑楠看见大棚的姐姐脸上的泪被阳光照的闪闪的，它们像两条溪流一样从她的眼睛里汩汩地流下来。大棚的姐姐回来的时候看见了菜地边的桑楠，只瞅了一眼就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回家了。而阳光此时却蹲在了地上，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，肩膀在抽搐着。
桑楠不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，但故事到这里确实是戛然而止了。一幕无头无尾的电影片段，在她的记忆里，永远留下来。跟着那句：喜欢不是爱！
再后来，废楼变得孤独了，男孩也不见了，大棚的姐姐也离开了家。晚上没人教桑楠她们跳舞了。故事像没发生过一样。
废楼的那块地皮上开始日夜施工，一片新楼很快又矗立起来了。
几年后桑楠看见了废楼上的男孩，他跟许多陆地上的男孩没什么两样，他身旁也多了一个女人，他的工作是在路边给人修鞋，桑楠听见他跟自己的女人在大喊"这月电费又欠了，隔壁老王那几百还没还呢，你他妈的天天不知道省着点吗，净给我找事……"桑楠看见他长长的胡渣，脸上有两道黑黑的鞋油。他无意中看见了桑楠，但只是两三秒，就继续手中的伙计了。桑楠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抽烟的男孩，此时竟那么陌生。
一阵风吹过，站在废楼上的桑楠从过去回到了现实，她想也许也有人从远方这么看她，她自己也会成为一个新故事吧。只是，只是，她突然觉得，她不能让废楼从她的想象中走到生活里，不能。有一种东西，它会打碎你的梦。
完。